從“校內”到“人人”，74億是如何蒸發(fā)成6000萬的

李毅至今還記得1999 年的最后一天。那年他剛上初中，和家人一起守著電視看跨年直播，窗外的煙花綿綿不絕地爆開，電視里傳出了主持人白巖松和水均益的聲音“觀眾朋友們，新年好，新，千年好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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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9 年 12 月 31 日 23 點 59 分 59 秒，北京的中華世紀壇上燃起了至今不滅的圣火，高 6.8 米、下口直徑 3.38 米、重達 50 噸的中華世紀鐘傳來第一聲重響，新千年到來了。

是年，我國互聯(lián)網信息中心（CNNIC）統(tǒng)計數(shù)據(jù)表示，中國網民數(shù)量達到 890 萬，CN 下注冊域名達 48695 個，信息高速公路的軌道架向了更多中國家庭。

那一年，剛剛注冊成立的阿里巴巴還是個初創(chuàng)公司，東拼西湊來50 萬的馬云已經 36 歲，時間不會給中年男人太多失敗的機會；騰訊也只是個剛成立一年的深圳小公司，模仿國際聊天工具 ICQ 理念制作的 OICQ 剛面世不久，誰都不知道這個軟件未來會走向如何一個高點。

信息高速路的“過路費”讓很多人望而卻步，于是他們涌向還叫電腦房的網吧，繳納上 10 元左右的高昂網費，隨著“大屁股”上的 Win95 飄動，中國初代網民和網游玩家的大批量產就此開始。

進入21 世紀后，網吧的疆域從大城市擴張向全國各地。網絡環(huán)境愈加穩(wěn)定，網費也更加合理起來，上網沖浪者的數(shù)字大幅增加。被ICQ 母公司美國在線起訴的 OICQ 改名為 QQ，繼續(xù)著以千萬計算的用戶增長神話。馬云的阿里巴巴針對中國龐大的中下企業(yè)市場，“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”。李毅也從初中升到了大學。

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不算風平浪靜?！胺堑洹钡陌咨植肋€未完全在人們的心底消散，但對邁進大學校門的新生來說，這個詞顯然已經成為過去式。他們憧憬著美好的大學生活，學到新的知識，找到更多志趣相投的好友，談上一場不算早戀的戀愛，而互聯(lián)網無疑為他們提供了更便捷的通道。

他們無疑比父輩更熟悉網絡，也更知道如何通過網絡取樂。用QQ 聊天、在 Hao123 看新聞、上 4399 打游戲、來一聽音樂聽歌、到 VeryCD 找電影……

如今，大量歌曲顯示無版權無法播放

2005 年 4 月 7 日，首屆中國個人網站站長大會召開，但那些名字你不會陌生，2個月后創(chuàng)辦多玩（歡聚時代）的網易總編李學凌，5 個月后創(chuàng)辦奇虎 360的雅虎中國總裁周鴻祎，以及5年后創(chuàng)辦小米的金山總裁雷軍。

同年6 月 25 日，WOW 國服結束公測正式運營半月余，一區(qū)圖拉楊服務器的星辰工會，拿到黑龍公主奧妮克希亞的首殺；7 月 21 日，中國互聯(lián)網信息中心（CNNIC）發(fā)布統(tǒng)計報告“我國內地上網用戶總數(shù)突破 1 億”。

在數(shù)字版權保護不完善的時代，創(chuàng)建個人網站的年輕人們撐起了中國網絡生活的半壁江山，也憑借技術和創(chuàng)意賺得人生第一桶金。此后，基于Web2.0 的新社交理念，出現(xiàn)了更多注重用戶間交互的網站。

李毅和大部分同學都選擇了一個更符合自己社會身份的網站——為大學生交友打造的校內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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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5 年 12 月 8 日，以王興、王慧文、賴斌強和唐陽為主的幾位大學生創(chuàng)辦校內網，打出宣傳口號“上校內網，與清華北大的學生作朋友”。這條宣傳語和 Facebook 的早期宣傳策略些類似——創(chuàng)始人扎克伯克以母校哈佛大學作為據(jù)點，向其他常春藤聯(lián)盟名校輻射，我們的校內網也同樣開始了浩蕩的高等院校地推活動。

李毅通過車站接送的大巴車廣告了解到校內網，后來，他發(fā)現(xiàn)網站的用戶確實都是如自己一樣的大學生，在主動出擊認識到不少校友后，他得知這些人最初也都是通過像“門票抽獎”、“免費 DV 拍攝”和“注冊送小禮品”的活動，才成為校內網用戶。

在中國甚至是世界，“小禮品地推”的方式仿佛都永不過時。即使今天，我們也不難在大一新生的宿舍門上，發(fā)現(xiàn)各種注冊有獎的宣傳方式，這一直是個簡單粗暴的方法，但這些“隨獎而來”的用戶能否留存下來，就不僅僅是“小禮品”可以控制的了。

直接借鑒Facebook 風格設計的校內網界面簡潔明了，加上“周圍朋友都在用”這一要素，用戶們留存了下來。李毅的朋友發(fā)現(xiàn)周圍很多人都在聊校內，他自己也很快去注冊了一個賬號，加上好友、更新動態(tài)、找人聊天，校內網的影響力從班到系、從系到院輻射開去，喜歡“嘗鮮”的大學生們于是就蜂擁而至。

先來者嘗到甜頭，后來者必然不甘心只分一杯羹。很快地，校內網出現(xiàn)了越來越多的競爭對手，5Q 校園網、占座網、dorm99……校內網讓中國校園SNS的發(fā)展前景被更多人看到，于是自然吸引來更多競爭對手。

多年前的一則留言

雖然競爭者如云，可校內網還是占據(jù)著先來者的優(yōu)勢。越來越多的用戶自發(fā)涌入校內，僅發(fā)布三個月，校內網就擁有了三萬多用戶。未來自然不難猜想，隨著互聯(lián)網在中國的高速發(fā)展，用戶增長的速度自然會隨著“網民”的增加而產生倍增。

世事未必都順遂人愿。隨著用戶增速的加快，網站運維的成本也在不斷增加，從何處得到融資，成了校內網最迫切的問題。規(guī)模擴大的資金缺口內憂尚未解決，外患卻一直伺機而動。校內網最大的競爭對手5Q 校園網，來自千橡互動，CEO 陳一舟也早有了購買校內網的想法。

2006 年 10 月 23 日，雖然細節(jié)不得而知，但校內網被千橡互動收購的事實就在那天發(fā)生。創(chuàng)始人王興的一句話流傳至今——“當公司欠了相當于我個人月工資100倍債務的時候，我沒有太多選擇?！?

自此，兩家國內最大的校園SNS 網站歸于陳一舟一人名下，如無意外，整合之后的“校內”必將會擁有校園 SNS 無匹的霸權。

比起校內網的易主，李毅更關注的是在校內網認識的現(xiàn)實朋友，但他發(fā)現(xiàn)“新鮮歸新鮮”，還是在百度貼吧跟帖回帖更適合自己。這個他在 2003 年底就接觸過的社區(qū)，擁有大量分門別類的論壇，哪里都有共同愛好者存在，他每天都會逛逛自己感興趣的吧，看看熱帖。

以校內網為首的校園SNS ，并非中國網絡用戶的唯一選擇，貼吧、貓撲、天涯、各大社區(qū)的博客，都成了人們上網沖浪的好去處，中國人的互聯(lián)網生活正在越來越豐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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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學時光匆匆而過，轉眼已是2009，這一年李毅就要畢業(yè)。

當KTV 里《睡在我上鋪的兄弟》歌聲停罷，幾乎每個宿舍兄弟的眼里都有些反光，好在包廂里不算明亮，低下頭打個哈欠揉揉眼就好像都不知道。

那晚散伙飯，即使是宿舍里最不會喝酒的老三，也梗著脖子咽下幾杯白的。宿舍兄弟們紛紛約定，未來誰混的好要“拉兄弟一把”，下次一定再聚。回到宿舍后，酒量小的在床上很快昏睡過去，沒全醉的盯著天花板出神。一夜無話，各奔前程。

在李毅找到工作的那天，他準備上校內看看同學們各有什么境遇，但他發(fā)現(xiàn)此時的校內已經換上了新的名字——人人。

2009 年 8 月 14 日，千橡互動旗下的校內與 5Q 校園正式合并，改名人人。此后，為擴大用戶群體，校內原先“限制具有特定大學 IP 地址或者大學電子郵箱的用戶注冊”的概念被取消，從“校內”走向“校外”。

大批尚在校園內的用戶對這個改變并不滿意，他們認為“外來者”的加入勢必會改變校內網的原本氛圍，紛紛選擇“出逃”。此時，幾款可以用火遍全國來形容的游戲讓一個名為“開心網”的網站進入他們的視野。

“搶車位”、“好友買賣”和“開心農場”的名字放在今天已經十分陌生，但要是把時間倒轉上十多年，這些游戲可確實吸引到了大量的新時代網民，這些網民就像如今的輕度手游玩家，對于游戲并不十分了解，但愿意為自己的娛樂花上不少時間。

2009 年末，成立兩年不到的開心網坐擁近七千萬用戶，成為與人人網有一戰(zhàn)之力的 SNS 巨頭?？伞叭思t是非多”，人人網借開心網域名為（kaixin001.com）的漏洞，使用（kaixin.com）注冊上了另一個“開心網”，兩者打上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。

一場爭奪域名的官司并不影響人人網的成功。到2011 年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，當天市值一度高達 74.82 億美元，走出校園的人人，仿佛真的將“校內”的“小格局”擴展到社會各界，穩(wěn)坐中國 SNS 社交網站第一如日中天。

但，時代變了。

在李毅工作三年后，他憑借優(yōu)異的技術水平和管理天賦在公司如魚得水，當上了主管。公司月度總結評獎的那天，他團隊因為業(yè)績優(yōu)異得了獎，于是他準備帶上下屬們準備出去“搓一頓”。

一個剛畢業(yè)的小伙在微信群提議不如大家先一起去網吧切切“War3”之類的，還推薦了一家公司附近的網吧，得到大家的熱烈回應，一群人欣然前往公司附近的“網魚網咖”。

許久不曾踏足網吧的李毅發(fā)現(xiàn)，就連這里都變的那么“高大上”。和他學生時代和舍友們“包宿”的破爛機房完全不同，這里沒有人抽煙，每個機位都干凈整潔，開始屏幕就能一鍵點上零食飲料，李毅給下屬們每人點了一杯“經典特濃咖啡”，建好房，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地圖開始游戲。

2009 年，網魚網咖創(chuàng)始人黃峰提出“網吧+咖啡”的網咖運營模式，越來越多注重衛(wèi)生環(huán)境的網咖拔地而起。中國網吧的發(fā)展歷史開始由量變轉向質變，與此同時，更多的改變悄然發(fā)生在互聯(lián)網。

2010 年 3 月 5 日，QQ 同時在線用戶數(shù)突破一億；2011 年 1 月 21 日，微信推出，和如今宣傳語“微信，是一種生活方式”一樣，微信的用戶增長史極其剽悍——僅僅1年零8個月，注冊用戶就超過2億；2011年10月4日，蘋果公司的新手機iPhone4S發(fā)布，當這款手機在中國擁有某種“身份象征”作用的同時，也讓接受互聯(lián)網“熏陶”不久的人們真正意識到“移動上網”的便利。

自此，在中國乃至于世界，人們的生活方式都被這個小小的“掌上機器”逐漸改變，至于那些在早期互聯(lián)網發(fā)展時出現(xiàn)的產物，能否跟上時代的腳步，則冥冥之中，各有定數(shù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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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 年，李毅業(yè)余時間多了一個愛好——看直播。

已經而立之年的他，將生活重心更多地放在了孩子的教育上，但兩代不同時期成長的人，難免有些觀念上的差異，相互理解并不簡單。當事業(yè)春風得意，他總因家庭關系苦惱?；丶抑?，他習慣停車點根煙，開啟4G 流量，點開斗魚直播 ，看看關注的War3主播ForeverTed是否在線。

2016 年被稱為互聯(lián)網直播元年。前身為“ACFun 生放送”的“斗魚 TV”，完成C 輪融資，同年總融資金額超 20 億元人民幣；年度十大網絡主播的榜單新鮮出爐，MC 天佑、小智、騷男、Mc 阿哲、PDD……來自斗魚、虎牙、YY、熊貓……

這一年，快播的CEO 王欣正在接受庭審，長達 20 小時的直播內容，在新浪微博公開，累計觀看人數(shù)達100 余萬人，互聯(lián)網直播從娛樂開始發(fā)展出更多可能，而人人網同樣不想錯過這個已然成形的巨大商機。

某天，李毅在為不久后的一場校友聚會做準備，他想去人人網找回點記憶，至少避免連名字都叫不出的尷尬。他在鍵盤上嫻熟地敲出那個熟悉的網址，然后，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網頁——人人直播。

在人人網首頁搖身一變成為人人直播前，迎合時代的改變其實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。

2012 年乃至更早以前，人人游戲就成了人人網的“提款機”，簡單的描述就是“開發(fā)賺錢頁游”，就商業(yè)結果來看，這個決定卓有成效。2012 年，人人游戲在 IOS 游戲榜單的前 10 中就占了 9 位，此時的人人游戲已經成為超過人人廣告收入“喧賓奪主”的存在，成為公司營收的支柱。

好景不長。2012 年 12 月 15 日，蘋果公司對商店 App 的違規(guī)行為進行了大范圍打擊，此前鉆過不少像“刷榜”和“換頭”漏洞的人人游戲，自然無法幸免于難。加上商業(yè)決策上過于重視“快錢”，忽視移動端游戲已經擁有更多可能性的未來，人人游戲自此一蹶不振，直到 2014 年正式在自研發(fā)游戲項目上退場。

千橡游戲旗下的《天書奇談》官網還保留著“ios越獄下載”的標語

利用龐大的用戶基數(shù)，轉向直播也許不是一個敗筆。2017 年 7 月，人人直播正式占據(jù)人人網首頁，原有的社交時間線頁面被轉入“新鮮事”欄目，需要用戶手動點擊進入，重心的轉移一覽無遺。

一個傳統(tǒng)社交網站一步步成為了一個“直播網站”，已經不多的老用戶紛紛納悶起來，不管他們買不買賬，斗魚、虎牙這樣的頭部直播平臺可不會任由競爭對手成長，不過，一切的前提是競爭對手是否具有“威脅”。

人人直播顯然沒有爬上這個高度，除此之外，人人網也在短視頻平臺、圖片社交、網貸等區(qū)域嘗試突破，但結果都沒有讓當年的“校內”盛況起死回生。

人人沒能復制快手、抖音的成功

自從人人網最早的一批用戶走出校內，逐漸轉變成“微信”、“快手”、“斗魚”的資深用戶，改名“人人”的“校內”卻似乎再也沒有走出那個成功的“校內”，成為中國互聯(lián)網時代發(fā)展大潮中的一個記號，就此停步，直到再次易主。

2018 年 11 月，人人公司宣布以 6000 萬美元（2000 萬美元加 4000 萬股票）的代價，出售人人社交網絡的全部資產到北京多?；庸酒煜拢@個賣價難免讓人想起另一個數(shù)字——2011年人人赴美上市當天的74.82億美元市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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距離1999 年鐘聲響起的那晚，已經過了 20 年。

如今的李毅快要四十歲，大學畢業(yè)后就告別電腦游戲的他，有了更多屬于成年人的娛樂方式，但偶爾，他也會打開手機玩上一把《王者榮耀》。

這種“偶爾”通常發(fā)生在家里，他的兒子已經不小，平時喜歡抱著 iPad 玩《我的世界》。李毅不懂那個游戲，所以父子倆有時會選擇一起打開《王者榮耀》，打上一場真正的“父子局”，這總讓家里多出許多歡聲笑語。

外媒統(tǒng)計《王者榮耀》在全球免費游戲榜單排行第3，年收入16億美元

20 年來，中國的互聯(lián)網時代一步步向前發(fā)展，僅流量一詞的含義變化，就體現(xiàn)出了一些不同。從月額度幾十兆、信號不穩(wěn)定、還要提心吊膽擔心超額的昂貴“2G、3G”套餐，到如今既廉價又高速的 4G 無限流量。甚至因為無線網絡的普及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使用這個詞的另一個含義，其往往伴隨著“明星”出現(xiàn)，成為某種標簽。

時間長河滾滾向前，歷史課本也隨著不斷更新，中國人的生活因互聯(lián)網發(fā)展產生巨大變化，移動支付、移動游戲、網絡購物、網絡直播、外賣上門……新時代出生的孩子，將和他們伴隨互聯(lián)網發(fā)展成長的父輩，擁有完全不同的網絡生活。

今天，當李毅習慣性地打開“今日頭條”，突然看到一條“人人網重回社交網絡”的新聞。他有些好奇地在商店搜索框打上“人人”，熟悉的軟件出現(xiàn)了陌生的后綴——“記錄你的青春”。

他找到多年前的好友名單，和預料中一樣——無人更新。最早的一條動態(tài)在十多年前——“畢業(yè)了，祝校友們前途一片光明”，曾經的美好被定格在了“校內”。李毅翻看著那些年代感十足的“動態(tài)”，想了許久，點下了第一個“確認刪除”。